【媒體報導】新世紀周刊:袁毅鵬:抑鬱著,反歧視著
袁毅鵬:抑鬱著,反歧視著
實習記者/許荻曄 |
對簿公堂、公開病情及面對媒體,勇氣是一步步獲得的 「一個沒有藥吃的抑鬱症患者,動不動就大哭大叫,有什麼好看的?」1981年出生的袁毅鵬一開始拒絕了《新世紀週刊》當面訪問的請求。 但這位對IBM提起勞動仲裁、中國首起「反抑鬱症歧視案」的申訴人後來還是改變了主意。用他的話來說,如果能使抑鬱症患者受到更大的關注,暴露自己又有什麼可怕。 工作,成為他唯一的愛好 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一切,袁毅鵬在自己的博客裡寫IBM,也許只會牽涉到面試經驗、工作感受之類;所吸引的讀者,應該也只是和他當初一樣的、對這個全球著名電腦生產商充滿了期待的年輕人。 2006年6月,剛從武漢大學碩士畢業的袁毅鵬順利與IBM中國有限公司簽署了五年的勞動合同,擔任R&DE ngineer(研發工程師)一職。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,對於當時的袁毅鵬來說,這並不是一個誇張或空乏的描述:在不需要員工加班的IBM,他每天回家之後,仍通過公司內部網賬號繼續工作。當時的袁毅鵬顯然為自己身為一個IBM人而驕傲,在這個優秀的團隊中,在這群傑出的同事中,在這個他感興趣的領域中,袁毅鵬自動地選擇通過工作來實現意義、創造價值,並且不斷印證自己的榮譽感。 參加工作的第一年,袁毅鵬沒有看過一部電影,沒有買過一期科幻雜誌,沒有玩過一個大型遊戲——學生時期的愛好俱往矣,現在,他的愛好是工作。 在陌生的上海,他不愛出門,下班後蝸居在租來的小房子裡,打開電腦,連上網,聯繫同事,繼續工作。在家的時候是受寵的獨子,所以新環境下,他以「追求獨立」的名義,不告知家裡地址,也不常打電話。兩個關係尚可的大學同學同在這個城市,這一年他沒有和他們聯繫過一次。 當一個人將他的生活架空成只剩工作這條主線的時候,問題正在那些被漠視的角落裡生長。 2007年3月,袁毅鵬出現頭暈、睏乏的跡象,開始他掉以輕心,以為是休息不夠,但很快發現沒這麼簡單——即便頭天睡滿8、9個小時,起床後仍覺得像一夜失眠。經上海精神衛生中心鑒定,他患了雙向性情感障礙 。 當時的袁毅鵬仍對自己充滿信心,認為問題只是他沒有處理好生活與工作的關係,只要自己調整,一切就會回到原來的軌道。吃了一段時間的藥後,長期的頭悶狀態解除了,他以為自己已經痊癒。到了6月的時候,抑鬱狀態重新侵擾了他。按照他的說法,痛苦之下,他將罹患抑鬱症的情況告訴了他一向尊崇的某位經理。 經理為他找了心理咨詢師,並安排多位同事與他聊天,想通過正常的人際交往使他走出抑鬱的陰影。但就袁毅鵬的感覺,這種善意的關懷與幫助,反而給他增加了很大的壓力:頻繁的談話令他不勝其擾,並且使他無法以一種持續、專注的狀態完成每日的工作,而工作,到現在都是袁毅鵬最在乎的事情。6月19日,袁毅鵬的積鬱一觸即發,當天與某位香港經理發生爭執以後,他將辭呈發到了直屬經理的信箱。 按照袁毅鵬的說法,6月22日,與直屬經理面談之後,雙方都同意了袁毅鵬收回辭職報告、繼續工作。而在後來與心理咨詢師的談話中,袁毅鵬也逐漸意識到當時憤而辭職的他,其實是缺少認知力、判斷力的。26日,公司上層告知他辭職報告無效,但讓他停職,以接受進一步的治療。 工作,成為他唯一的要求 2007年8月,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為袁毅鵬開出了「建議邊工作、邊治療」的鑒定,認為他可以重回工作崗位。在集體環境中工作、生活,與周圍的人保持正常交往,對於一個抑鬱症患者來說,在穩定病情、重拾信心方面是有相當重要作用的。袁毅鵬興沖沖地給直屬經理髮了請求回崗工作的郵件。但一周以後,他盼來的回音是:要他自動離職。 在袁毅鵬的表述中,他與直屬經理的關係一向不睦,這樣的結果雖然出人意表,但他也表示可以理解。在向該經理多次爭取失敗後,他選擇向公司上層反映。但他沒想到的是,讓他辭職,彷彿已成為整個公司的共識。突然間,世界化成一堵搖撼不動、呼喊不靈的巨牆,擋住了他的所有去路。但對於袁毅鵬來說,這時候他最恐慌的還不是失去工作,而是害怕自己面對這樣的打擊,精神重新受到傷害,使幾個月來的治療效果付諸東流。為了緩解這樣的焦慮,他特地買了一隻小狗,想通過它的陪伴來克服自己無以名狀的孤獨的恐懼。 但這種安慰沒法持續很長時間,袁毅鵬面臨著另一個更大的問題:如果雙方一直僵持下去,他就算精神上耗得起,經濟上呢?12月1日,袁毅鵬發現自己僅收到1700元的上月工資。《勞動法》規定,工齡兩年以下者,病假期間應發原工資的60%,這1700元,無論如何都對應不上袁毅鵬原來9000多元的工資。這時候袁毅鵬向公司交涉的重點,換成了被扣工資的多少,並要求公司考慮一下他房租到期、藥費昂貴的苦衷。但據他所說,這些郵件亦同以往一樣,沒有得到任何回音。他迫不得已,問家裡要了1萬塊錢,換了個房租低廉的地方居住。 這件事使袁毅鵬受到很大傷害,他將此歸結成自己之後精神每況愈下的原因。回憶之後的一個月,這個無法控制情緒的小伙子失聲痛哭:隨著公司不斷要求他同意簽署雙方解除勞動關係協議,他感覺精神瀕臨崩潰。2008年1月11日,又一次拒絕了簽字的袁毅鵬,走出公司大門之後,立即吞下了40顆氯硝安定。被路人發現後報警送往醫院。搶救過來後,公司將其轉入盧灣區精神衛生中心,隨後通知袁毅鵬遠在武漢的家人。袁毅鵬的母親趕來上海的時候,隨身帶了一捆繩子,打算把這丟人現眼的兒子綁回家去。但看到封閉式病房裡兒子崩潰的情形,這位年近六旬的母親卻只有一個念頭:打官司去。 但即使這個時候,袁毅鵬都沒想過要訴諸法律,他仍頑固地要回公司工作,但公司的態度是拒絕。2008年2月2 0日,自稱「喪失了所有自信與尊嚴」的袁在武漢家中再次服藥自殺,但常年服用鎮定藥物的他,已經對此產生抗體。這次自殺後的第7天,他收到了IBM的單方面解除勞動協議書,理由是他「多次嚴重違反公司紀律,擾亂公司秩序,且屢教不改。 」 到了這步,袁毅鵬決定打官司。 反歧視,剛起步 陳慶廣律師一接到袁毅鵬的案子就表示:「這不是很典型的反歧視案嗎?簡單。」袁毅鵬及袁媽媽不敢相信:這麼強大的對手,他們早就有了打一場惡仗苦仗的準備。 陳律師的篤定是有原因的。在國外,反歧視案是常見案例,歧視的定義都討論出了好幾本論著,曾在英國留學的他一下就為案子定了性。而他同樣可以確信不疑的是,IBM這樣的跨國企業,最怕跟「歧視」這樣的字眼惹上干係。有了這樣的底氣,3月7日,袁毅鵬向上海浦東新區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提起仲裁,要求IBM繼續履行勞動合同、補發工資及補償精神損失。 對袁毅鵬來說,反歧視是一個全新的視野,為他找到了狀告IBM的新的意義解釋。他開始在網上搜索相關資料,發現在中國,雖然用人單位以抑鬱症為由辭退員工的事件不乏先例,但這一方面的勞動訴訟仍是一片空白。箇中原因,很可能是多數抑鬱症患者情緒低落、沮喪,失去一切的興趣與希望,並不能以積極的態度維護自己的權利;而另一方面,作為一種精神類疾病,患者通常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,不願將病情公之於眾。袁毅鵬自言自己就經過了一段不言不食、每天躺在床上等死的時間。在搜索資料的過程中,很大地鼓舞了袁毅鵬的是,反乙肝歧視 、反相貌歧視的這一類案例,最後都獲得了較為理想的結果。 益仁平中心就業歧視法律援助事務負責人於方強認為,歧視並不單指那些直接的傷害行為,更可能以間接的方式表達出來。簡而言之,歧視就是有區別的對待。體現在就業領域,即是用人單位任用員工,不是考察其是否具備崗位所需的能力,而更牽涉到其他方面的原因。如果IBM因為袁毅鵬的抑鬱症而不願履行勞動合同,那就是典型的歧視。 5月30日,勞動仲裁正式開庭。IBM方面堅持的是,IBM與袁毅鵬的勞動合同,依照規定,在袁毅鵬遞交辭職報告30天後已自動解除。而之後IBM以病假形式為其發放工資、報銷醫藥費,均是公司對他的不幸表示人道主義關懷,並不是用人單位在勞動關係中的責任。 2008年6月18日,浦東新區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裁決袁毅鵬與IBM的勞動合同繼續有效,IBM應補發袁自 2008年2月起的工資共計57332元。IBM在事後接受《新世紀週刊》採訪時表示,因為事件尚在司法程序中,不便評論。這起反歧視案件,雖然以被歧視方的獲勝而告終,但在袁毅鵬看來,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:「反歧視?剛起步呢!」 對他來說,這條路如果要繼續走下去,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。這個仍然無法控制情緒的年輕人,如今一直在通過網上關注某些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態,為他們的處境而痛苦,也為自己的痛苦而感動。 |